麦可是我们在L城的沙发主。
从一开始的厮抬厮敬到后来的勾肩搭背,我们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。麦可很快热,只要感觉对了他就会对你敞开心胸无所不谈,我们之间直接跳过了宾主关系,成为不曾见面却又非常熟络的朋友。
麦可之前的沙发客都以英文沟通,而我们会说中文,没有语言上的隔阂,感觉就更加亲近了。在麦可面前我们不需要装客气,我们可以放纵地大笑,可以毫无顾忌地揶揄对方,我们只需要做回自己。
麦可看起来疯疯癫癫的,经常逗得我们开怀大笑,但其实他并不快乐。
麦可的妈妈在几个月前去世了。
麦可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,妈妈便是他的世界中心,如今妈妈走了,麦可的世界也塌了。
麦可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了婚,他爸在外有了另一个家,他从此再没和爸爸说过话。麦可也没有兄弟姊妹,他们这一代都是一胎政策下的孩子,他的丧母之痛,没有人和他一起承受。
妈妈走后,他的世界只剩他一个。
这几个月来,麦可一直在哭。原本聊得好好的,但一提起妈妈,麦可就湿了眼眶。他之前买了新房子,打算和妈妈一起住,现在呢,连看看那房子的照片都是撕心的痛。他也不敢回去老家了,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会让他想起妈妈,连大门都还没到,他便已经哭成了泪人。
麦可几乎每晚都失眠,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特别容易想念妈妈,于是又是一阵痛哭,哭到天亮了才沉沉睡去。一日复一日,白天和黑夜对他来说并没有差别,反正他整天都躲在床上,饿了就叫外卖,饱了就继续躺着,做什么都提不起劲。麦可是个英文补习老师,只有周末需要授课,平时没人的时候他活得像个丧尸。
曾经的麦可对教导充满了热忱,对学生分外用心,如今的他早已意兴阑珊,只求尽了本分。不过这班学生是他在妈妈去世后所仅存的一点责任,他必须完成这个学期。然后他就不想继续教了,他不想继续活了。
他说他以前总是为了妈妈而活,现在他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。
因为父母的离异,麦可和亲戚的关系比较疏离,虽然口说把他当自己人,但是和亲孩子比起来,他怎样都是个外人。他说这世上就只有妈妈是全心全意地对他好,其他人的爱都是有条件的,他永远不会排在他们心中的第一位。
麦可是个同性恋者,他没有办法组织家庭;他的闺蜜好友都已经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,他不能一直去打扰他们。他说他只剩下自己,彷彿就真的只剩下他自己。
麦可也很恨自己是个同性恋,他也很希望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可以结婚可以有孩子,可以找个伴简简单单地过一生。如果不是同性恋,他现在或许不会那么孤单。但这并不是他可以选择的事。
麦可之前因为长期照顾生病的妈妈而患上了忧郁症,至今仍在服药所以不能喝太多的酒,他就连偶尔借酒消愁的机会都没有,生活对他真的有点残忍。
麦可数年前和男友分开后就一直一个人,他说到了这个年纪,很难再找到单纯的爱情。同性的圈子很现实,接近他的人不是为了他的钱,就是为了一时的欢愉。他已经放弃了,太累了他说。
同性恋在L城还是个很敏感的课题,麦可私底下和在外是两个不一样的人。在外他时时刻刻都得戴着面具,扮演着一个社会指定要求的既定形象,连“我们是姐妹”这些无伤大雅的话都不许大声说,只怕遭来别人的猜疑。
麦可带我们到同性酒吧去和他的朋友阿帅聚会,或许只有在这些秘密基地,他们才可以释放自己。阿帅也是个同性恋者,身为一名回族,他的家人不可能会接受,他只能永远躲在柜子里。为了隐瞒家人,阿帅在家从来不说话,深怕一开口便会露馅。虽然很难受,但在家人面前刻意装冷漠,是他保护这个家的唯一方法。
那晚在酒吧里,大家嬉笑打闹、笑声连连,但在欢乐的背后,我看到了一个个孤独的身影。
在L城的那几天,我们和麦可一起逛商场,一起去挑新床,一起打扫房子,一起去他平时去的地方,一起胡闹搞笑,一起聊天解郁。他带我们去吃香喝辣,却从不让我们付钱,我们把钱包拿出来还会被他嫌弃。对他的大方,我们能回报他的便是把他当成朋友。
那几天,我几乎没有拿出相机,因为有一些画面,是相机捕捉不到的。
认识了麦可后,我才重新认识了孤独。孤独可以让人失去动力,也可以夺走生命的意义。孤独不是你一开始便一无所有,而是你曾经拥有最亲密最唯一的依赖,然后它突然消失了。当世界上再也没有在乎你的人的时候,你活得再精彩又有什么用呢?
或许一切只是过渡期,或许日子真的会冲淡一切,或许麦可很快便会好起来,但这些安慰人的话对现在的麦可来说,都是没有意义的。或许麦可现在最想要的,只是我们真心的陪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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